这种对失去的恐惧快让我发疯了。我稳不住呼吸,心跳听起来杂乱无章,胸口仿佛有几百只爬虫攒动一般又闷又痒,只让我想要从颈下把自己扯烂。
蓝珊瑚教头和哈金与城邦人的交谈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他们说的“金商”,“狮面人”,“图塔孟”之类的词语在脑子里组不成句子,像虫子嗡叫一般盘旋在耳边。真正一直霸占着我思绪的是一个要命的猜想——
我要失去维莱娜了?!
从没有这么不自信过,我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两个细节却如同贴在眼前的画片一样反复提醒着我:维莱娜没有握住我的手表示和解和原谅;敷衍的态度表明她很明显地更在意那个类蜥人的事情。
类蜥人的种群渐渐消失已经不是新闻,我能理解见到同族的激动心情,但她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从没见过。那个类蜥人偏偏出现在这样的时候,夺走了她的注意力,我现在既不知道她究竟是否已经真正原谅了我,也不知道她对于遇到同族是怎么想的。是想要一探究竟是否有类蜥人的群落吗?如果有这样的群落,她会想和他们在一起吗?
“喂,伊斯提。”哈金叫了我一声,语气中饱含着不满:“过来。”
我从发呆般的思索中跳出,这才发现“商队”已经和脱离惊魂状态的曼苏尔金商聊得火热。
“原来这位少年叫伊斯提,我可得见见。”未见人而先闻声,一个圆润而豪放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我向前走了两步才看到哈金和蓝珊瑚教头对面的那个城邦男人。
棕肤,长脸,一口白牙笑得正开。缠头下面的头发很利落地剃短,用金边和刺绣装饰的缠头布说明了其贵商的身份。对方的五官看起来很有伊及人的特点,细节却精致了许多,看起来颇为年轻。他的一双黄棕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手伸过来紧紧与我相握。
“伊斯提,见过这位图塔孟出身的金商,贝莱纳。”哈金介绍道。
他的手简直让我有一种女性的错觉,纤长而细,茧子很薄,指节都是柔软的。
我惊诧地抬头。那人神秘地笑着,对我挤了挤眼睛。那唇上和下巴一圈的胡子分明就是贴上去的!
“刚刚有幸目睹伊斯提的身手,没想到商人中也有能打的啊。”贝莱纳继续说着。
我看了眼哈金,他抿嘴笑着摇了摇头,用眼神责备我不该刚刚出手。
既然是自己的失误,也只能自己弥补:“是,是啊。俺小时候是为了保护桑卡赫而进的金毯团啊,只是后来被培养成了商人。”我顺着哈金的背景故事编造着,“六年没有落下过锻炼。”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漂亮男孩做护卫就好了,肯定会像桑卡赫一样天天带在身边。”那人重重拍了我的肩头,又确认肌肉一般地捏了两下,“可惜,那群饭桶一个比一个丑,又胆小又弱,就像沙鼠。”
他说的是自己的护卫?我看了看停在绿洲内部的几部骆驼车,旁边围着十几个沮丧的大汉。我们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就发现护卫们的死伤多于狮面人,他们的战斗力确如贝莱纳所说,只是一群饭桶。
不过令我在意的是车边的其他人——数位戴着花织头巾和彩色绸缎面巾的未婚女子。她们并没有去帮助那些受伤的护卫,而是似乎因为受惊过度,缩在车间的狭小空间里窃窃私语。
这里人出门经商怎么会带上未婚女子呢?在他们的文化里,女人本不适合出席商业会谈,而且未出嫁女人的活动范围必须独立于男人起居的区域,甚至有很多旅店因为不具有供未婚女性使用的换衣间和隔离区而拒绝女性入住。我不明白对方如此的用意。
“哦,她们啊。”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贝莱纳解释道:“她们是照顾我起居的。”
照顾起居?!可是她们必须远离男人的起居区啊……
“我不太明白……”我迷糊了。
“哈!”他大笑一声拍了下我的背:“傻小子!我生来就是女人!只是扮作男人行商而已!”
如此的奇闻令我吃惊。贝莱纳是女人?!不过也不难理解——无论她中性的声音还是长相都和我见过的大部分伊及男人不太相同。若不是失礼,我觉得她更适合“漂亮男孩”的称呼。
留下惊讶得合不拢嘴的我,她回到了商队的对话中。虽然坦诚地说了自己是女人,她却毫无芥蒂地像个曼苏尔男人一样和我们的人勾肩搭背,表示感谢。
“我想对你们的护卫也表达一下谢意,毕竟没有他们,咱们都会遭殃。”回到对话中,我听到了她这样提议。
在她背后的两个阿西乌斯瞬间表情就严肃了起来,对这边使了几个眼色。让没有接受过伪装训练的普通队员接触城邦人是很危险的,年轻的队员很容易在闲聊之中说漏嘴。
“我们的人都是从欧罗巴那边来的勇士。”蓝珊瑚教头捋了捋他的大胡子,走到贝莱纳身边:“忠诚,有信誉,重荣誉,更可贵的是——他们都不说我们的语言。”
“沉默是金,团长大人真是贵人贤思。”贝莱纳奉承,“但恰好我经商习得一些欧罗巴方言,兴许能用得上。”
“那就请便吧,伊斯提,带贵商贝莱纳去见我们的勇士吧。”教头手一挥,让开路,示意我带着那城邦人去见我们的小队。
让我带着她?!我不敢相信他们的决定,然而每一个阿西乌斯的同僚都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有的甚至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测试吗?毕竟对方只是一个金商,伪装暴露也没有太多后果,然而怎么引导队员们说话,怎么挑选和城邦人对话的队员,这些都是我必须注意的事情。
伊拉,如果你是哈金,是埃德蒙,你会怎么做?
蓝珊瑚教头已经给了背景故事——护卫队是来自欧罗巴的佣兵,不说佩先语。通常的佣兵都是在诸如赏金猎人工会这样的地方招募来的打手,拿钱办事的散兵游勇,偶尔也有成群结队四处游历、以护卫作为旅费交换的佣兵团体。对于在城邦中活不下去,身体条件不错的城邦人和游民来说佣兵是一份勉强能糊口的工作。
我们的战士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更像是游历佣兵团,所以,这个佣兵团需要一个名字。
我带着那同扮男装的女人走到刚刚打扫好战场的队伍跟前,用佩先语宣布:“贝莱纳大人,这就是我们雇到的勇士,来自托斯卡讷和布哥涅的‘迅爪’团。”
“你们好。”她随便地挥了挥手,脱口而出的通用语带着极重的口音:“我不太说欧罗巴语。”
很多队员都停下了手上的活,抬头看着她:“我,是图塔孟的金子女商人,贝莱纳。感谢你们提供帮手,将来在图塔孟,一定回报。”
虽说磕磕绊绊,可是大致意思也表达清楚了,队员们都向她举拳致意。
“你们还有一些人去哪里了?”她突然回头问我。
我看了看——确实,维莱娜和好几个其他小队的人都不在队伍里。我向小队用通用语转达了问题,旁边突然冒出来的席埃拉手脚一并比划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们去,嗤——了。”
大意是处决囚犯的意思。
毕竟同源同根,我们并不会真正杀死那些人,这时候把他们带走只是为了在城邦人看不见的地方解放他们而已。
“很好。他们野蛮人,该死。”贝莱纳点了点头,“你们,从哪来?”
“小的从巴瑟来的。”席埃拉继续回答,“和这群兄弟姐妹一起向东寻求落脚之地,随了七八个商团了。”
这可急坏了我,席埃拉的大嘴巴可是出名的漏风。光荣号二十四甲板一百二十通道里流传的小道消息和各种传进他耳朵的秘密都会被十倍夸大地传出,这家伙甚至编造过我怀孕的假消息——我只是吃坏了肚子一整天都在干呕而已。
若是他穿帮,我在阿西乌斯里就没信任可言了。
“埃德蒙,你懂一点佩先语,要不要和贝莱纳大人聊聊?”我急忙招来在人群外圈的埃德,他一向沉稳,行事缜密,我信任他。
“别啊,小的不懂佩先语。”席埃拉夸张地推开埃德,“他要是给我当翻译的话,我同意。”
这是在给我拆台呢!我狠狠瞪着他,希望这个二十四岁的老战士能表现得像个大人,他却对我行了个安卡式的翘脚鞠躬礼:“别担心,伊斯提老爷,客人想聊什么小的都能陪。”
席埃拉那圆溜溜的眼睛转得老快,我能看出他在观察我们的神色。他那满嘴跑马车的技能我可是没少见过,卖蠢的时候也常见,难道他一直以来都是装的?
埃德没有走到前面来:“我看席埃拉挺好的,老爷你就让他来吧。”
我可以信任席埃拉吗?看着埃德轻松的表情,我也放松了些许。
“说起来我们迅爪团,都是厌倦了欧罗巴的寒冷才到这里,客人你们这里阳光那么好……”避而不谈战力的事情,席埃拉带着被逗笑的贝莱纳走进开始扎营的队伍中。
解开话囊的席埃拉实在可怕,他一会谈论天气,一会评议城邦,一边滴水不漏地介绍队员,另一边还把自己的暗器和飞刀如数家珍地展示给了城邦商人。原本就已经斜去的太阳终于再次落到了地平线附近,然而那男人还在说,一刻不停。
“我们的客人大概是累了,让她休息吧。”当我看到贝莱纳开始打呵欠,就上前制止了席埃拉,她肯定没想过会在这里呆那么久。后者挠了挠短卷的头发,似乎还有些不舍,还是听话地退下。
“这可真是欧罗巴方言的锻炼。”离开了队员们的营地,贝莱纳长出一口气,我想她大概一年都不会听这么多通用语。
我心里也长出一口气,没有暴露什么,至少在阿西乌斯这方面我是过关了。
商队也升起了篝火,蓝珊瑚教头甚至掏出铁锅亲自为城邦人一行做了一道用茄子干、干乳酪和干红果焗的安卡菜。那味道闻起来比我在安卡吃到的还棒,而且绝对正宗,赢得了城邦人的称赞。
在推杯换盏的饮酒时刻,我听到客人们提到了他们的计划——第二天一早出发,取海边安全的商道继续前往曼苏尔。我们的队伍谎称刚刚从曼苏尔出来,想在穿越荒原前暂泊图塔孟,两支队伍将会分别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前进,所以明天一早就会分道扬镳。
“你们到了图塔孟,只要对城主提我的名字就好了,他们都懂的。”喝得正在兴头上一脸红晕的贝莱纳向我们保证:“酒和食物,都是免费的!”
这也算是慷慨的馈赠了,只不过我们大概不会用上。
酒后,疲劳随着醺气飘在商队的周围,贝莱纳的侍女们忙着把喝醉的她抬回帐车,其他的几个一行的商人也被护卫们搀着离去。我靠在一垛紧扎成捆的干草上看着那些忙碌的人。
“去睡吧,伊斯提。”哈金不知何时出现,将我扶起。
他架着我走了几步,指了指一个展开的铺盖:“你就睡这里。”
这两天他收敛了许多,手保持在暧昧和疏远的位置之间,但他的注视中始终都燃着那天晚上一样的紫色火光。他是真的想要追求我,或者那天只是一次试探?我看不懂,也不想再去追究,扑上铺盖就直接沉沉睡去。
但是我似乎并没有睡多久——仿佛趴下后的下一秒就被噩梦惊醒。我醒来的一瞬间就忘记了梦的内容,但彷徨、迷茫和恐惧把冷汗从身中挤出,袍子下的短衫和阔腿裤都浸湿了大片。
繁星遍布墨空的一角,神秘的光芒正在变强,让星光为之避让,我醒来得恰逢日出时分。躺在微冷的铺盖上,我浑身难受,索性爬起,向着远处的沙丘走去。
我独自在沙漠里走了十分钟,看着那金色的圆盘出现,升起。
人生有很多第一次都值得铭记,只是习以为常的感动渐渐抹平了第一次带来的冲击和铭刻——暴风雨云裂隙中射出的希望、南极上空如同丝绸飘带的娟秀、冲破皑皑冰海一路向南的力量……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这些风景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感受那种如同受冷时的颤抖,让感动的泪水充盈在眼角。久而久之,我渐渐习惯了那些画面,孩提时的感动被遗忘。
然而现在一切都被唤醒了——那如同海面一般的沙土荒原的尽头,一颗熔金色的圆盘露出了它的一角。如同锻造炉膛中溢出的钢水,太阳的光流了出来,从一座沙丘到另一座,熔金沿着风吹出的丘脊延伸,铺满了远处的大片沙原。
这是第一次在静止的“海”上看日出,我像孩子一样热泪盈眶。
我的脚下不是光荣号那庞然大物,只是茫茫沙海里的一座沙丘。这让我不安,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感受到在这荒原内行走的孤独——一切都是静止的,我即使往前走景色也不会变,仍然是无限的沙丘。
我确实是孤独的。在这样的时刻就希望能有一个人在身边,握住我的手,让我明白自己并非是独自一人。我希望那个人是维莱娜。
不知她在我们之中会不会觉得孤独?辜负了她的期望,我等同于让她独自行走在我们人类的海洋中,让她独自面对非议和不公。
对她来说,那个类蜥人是不是就是沙海中的绿洲?
我不知道,也许是想得太多了。
我回到能看到绿洲的地方坐了下来,直到炊烟渐起。
上午的整顿之后,城邦人正式沿着我们来的方向离开了。
“你们也快赶路吧。”临别时贝莱纳和我们一一握手,“最近的沙暴没准,说来就来。”
“谢谢你,我们会注意的。”教头谢过对方,指挥我们向着反方向行进。
地图上的距离还有一整天的脚程。等待着我们的是前文明的宝藏,还是已经消逝的遗迹?等到太阳再次落下时就会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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